中国画坛上自画像画得最多者,当推张大千,粗略统计有百幅以上。也许他的自画像量多质高,形式品种多样,所以很少有涉足画大千像者。与此相反,齐白石生前的自画像我见之不多,只有数幅,只及张大千的零头。但是新中国成立后,齐白石声名大振,艺术地位不断提高,为齐白石画像者,风起云涌,各路画人物肖像的高手无不一试身手,不知有没有人统计过,为他画像名家究竟有多少?尚待继续搜集。
在我的记忆中,齐白石最早的一幅自画像画的是《西城三怪图》。美术史论家李松听说我在收集自画像,他特地从《中国现代美术全集·中国画》中复印了齐白石的一幅设色自画像,题曰《西城三怪图》,他还亲笔抄了有关此图的图释。这幅画是齐璜丙寅(1926年)春二月,画赠雪庵(即瑞光)和尚“笑存”的。1917年齐白石为避乡乱来京,住阜外法源寺,与瑞光和尚结交,瑞光曾背临齐白石的《借山图卷》,由此拜白石翁为师。齐白石有《阜城门外法源寺寻瑞光上人》诗曰:“帝京方丈识千官,一画删除冷眼难;幸有瑞光尊敬意,似人当作贵人看。”1932年正月初五,瑞光圆寂于莲花寺,齐白世亲往哭祭。
《三怪图》中,左侧穿青灰色长袍,留长发,背拢双手的老翁,是画家自画,他笑着向右平视居中的就是瑞光和尚。因此这幅图也可看作其自画像,画像上有白石翁的长跋:余客京师,门人雪庵和尚常言:“前朝同光间,赵撝叔、怀砚、香诸君为西城三怪。吾曰然则吾与汝亦西城今日之怪也,惜无多人。”雪庵寻思曰:“臼庵亦居西城,可成三怪矣。”一日,臼庵来借山馆,余白其事。明日又来出纸索画。是图雪庵见之亦索,再画。余并题二绝句(第六行之字下有两字):闭户孤藏老病身,那堪身外更逢君。扪心何有稀奇笔,恐见西山冷笑人。幻缘尘梦总云昙,梦里阿长醒雪庵。可以拈花作模样,果然能与佛同龛。雪庵和尚笑存。丙寅春二月齐璜。
诗跋中将他创作《西城三怪图》的因缘都交待清楚了。北京画院也珍藏着一幅人物画,画中有一个戴暖帽、长袍,拽杖的老人背影。细看是白石翁的自画像,像上题了两首诗,诗后均有注释。其一曰: “草庐三请不容辞,何况雕虫老画师;深信人间神鬼力,白皮松外暗风吹。”(戊辰徐君悲鸿为北京艺术院院长,欲聘余为教授,三过借山馆,余始应其请。徐君考诸生,其画题曰白皮松。考试毕,余所论取,徐君从之。) 其二曰: “一朝不见今人思,重聚陶然未有期;海上风清明月满,杖藜扶梦访徐熙。”(徐君辞燕时,余问南归何处?答云:月缺在南京,月满在上海也。)
1928年秋,徐悲鸿应北平大学校长李石曾之聘,任北平大学艺术学院院长(齐诗注北京艺术院有误)。上任后,徐悲鸿三顾借山馆,恳请齐白石当教授,齐翁答应了,徐悲鸿还亲自陪同学生一起听课。当时,齐氏在京城卖画十余年,渐有画名,但画人相轻,同行中妒忌反对者不少。徐悲鸿却逢人称颂齐翁的作品,使齐翁在众口非难中得到支持,坚定了他的创作勇气。徐悲鸿还是继陈师曾、林风眠后,又一位对齐白石十分敬重的艺术知交。由于北平大学艺术学院搞学潮,上任才三个月的徐悲鸿被迫辞职,重回南京中央大学复职执教。齐白石听说后十分依依不舍,在徐氏辞行时,画了自画像,并题诗相赠。据王震在《徐悲鸿年谱长编》中记载:“当1929年1月末,徐辞职后,齐亦不到校,事后该校再三请齐时,他写了个条子请家属交给来人:‘齐白石已死了!’”白石翁以主动辞职,并三退学校之请,表示他对徐悲鸿被迫辞职的愤慨。两年后,齐白石针对北平画坛上尔虞我诈,互相攻击,又画了一幅自画漫像《人骂我,我也骂人》,作于庚午(1930年)。民国后,北平画坛上有两大画会,一名“中国画学研究会”,由周肇祥、金城任会长;1926年金城去世后,其子另立“湖社”。当年画会的会长、社长,利用社会地位扩大势力,互相排挤倾轧。本地出身的画家都以加入画会作靠山为荣;外地来的画家要想在北平画坛上争得一席地位,卖画立足,非得向会长或社长送帖子、拜码头,否则在这个码头是站不住脚的。
齐白石出身贫寒,又是从湘西外地来的,无权无势,他看不惯这些画人的作为,因此有人拉他入会,他都谢绝,常常遭到画会会员的嘲笑讽刺。有人嘲笑白石翁故作斯文,作诗却像“薛蟠体”。关于薛蟠体,他在张次溪笔录的《白石老人自述》一书中,曾有如下记述:光绪二十五年(乙亥)1899,他37岁。“到了十月十八日,就同了仲飏(铁匠)到湘公(王闿运,字湘绮)那里正式拜门……仲飏又对我说:‘湘绮师评你的文倒是像个样子,诗却成了《红楼梦》里呆霸王薛蟠的一体了。’这句话倒是说着我的毛病了,我做的诗完全写心里头要说的话,没有在字面上修饰过,自己看过,也有点呆霸王那样的味儿啊!”晚清文学家王湘绮当年的善意批评,却成了同行恶意嘲笑的口舌。由此他画了这幅《人骂我,我也骂人》,并且刻了一方二寸见方的大图章,印文为“一切画会无缘加入”。“无缘”者,倒不是画会拒绝齐白石加入,而是他不想加入。后来他又刻了一方更大的“中国长沙湘潭人也”的白文印章,可见他确是一位有骨气、讲节操的湖南血性铁汉子。 |